每个脆弱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强大的人,他会时刻提醒我们,你要变得勇敢,如果不勇敢,他就会在你心里像个小宇宙一样爆发。
如果说少妇时候失去丈夫是母亲的最大悲哀,那么许嘉莉人生的不幸才刚刚开始。
没有相同经历的人很难想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刚升初一的女儿过日子的悲惨境况,她们要解决的不仅是温饱问题,还必须时刻防备不安好心者的骚扰。因此许嘉莉的母亲只好搬到学校宿舍。搬家那一天,许嘉莉的奶奶从乡下摇摇晃晃地赶来,横在大门口,压着母亲的鼻梁骂道:“搞死了我儿子,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了事?”许嘉莉的母亲没有应答,把门锁上,拉着许嘉莉的手从老太太眼前离开。
每逢周末,许嘉莉的母亲却依旧带着许嘉莉回到乡下的婆家,探望她死去丈夫的母亲。许嘉莉不明白母亲为何能够如此忍气吞声,哪怕那个六十五岁的老人用焯排骨的水泼向她的母亲。
母亲这种境遇常人看来或许应该博得许嘉莉的同情,可是,叛逆的许嘉莉对母亲说:“怎么有你这么懦弱的人?你应该反抗,你不反抗,就要挨打。”
撅着嘴的许嘉莉,活脱脱一个利索的小大人。
许嘉莉迄今都记得当时她奶奶摞下两句话,第一句是“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下一句是“我儿子做了厉鬼,也饶不了你”。许嘉莉开始拒绝同母亲一块回乡下探望奶奶,但凡母亲催促,许嘉莉就撇撇嘴:“妈,你想让她再泼一次热水?我可不想再看到。”
“她脾气是不好,”母亲说,“但她是你奶奶。”
许嘉莉说:“我没有这样的奶奶。”
母亲抚摸许嘉莉的头,试图进行引导,而许嘉莉偏过脸,转身就走。
许嘉莉窄小的世界里开始希望有双大手能伸出来,把她从这种水深火热中带走。
是的,许嘉莉觉得她处在一个水深火热的世界,父亲走后,她开始遭受同学的冷嘲热讽,同桌安芃更是搬去与班长田蓉同座。做值日时,原本是四个人一起打扫,唯独她要一个人收拾。
许嘉莉没有汇报给老师,这加剧了同学对她的打击。趁她不注意,调皮的男生会在黑板上写着“许尚”,那是许嘉莉父亲的名字。从厕所回来的许嘉莉看到这两个字,咬着唇,低头走上去,愤懑地抓起黑板擦,反复地用力抹掉;有一次回教师宿舍楼途中,一群女生在背后起哄,不知谁先上来扯了一下她的裙子,许嘉莉依旧不做声,只是开始小跑起来,她怕她们抢去她的书包,尽管那群女生对她的书包丝毫没兴趣,但许嘉莉必须护着它,那是父亲给她买的最后一件礼物。许嘉莉没有任何保护神,谁都知道她是一个寡妇的女儿,而非一个离婚女人的孩子。她没有父亲,不管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她都没有。
可许嘉莉不明白,没有父亲,是一件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吗?或者说,没有父亲,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所以要差别对待?
实质上,这两者都不重要。在许嘉莉奶奶大张旗鼓的宣传下,嘉禾镇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许嘉莉的母亲克死了她的父亲,以讹传讹的效应总是能让人前仆后继、热衷追捧,于是许嘉莉的母亲成了杀人的侩子手,许嘉莉成了杀人凶手的女儿。带着标签的人如何能不遭人唾弃?
可是,许嘉莉不想去面对,不愿去承认。她只把这一切归结为她失去了父亲,仅此而已,剩下皆多余。“你父亲是酒精中毒死的。”镇上的警察说。
许嘉莉没有告诉母亲同学对她的敌对行为,尽管她完全可以向母亲告状,只要母亲和班主任说一声,那些家伙至少会安分一点。可许嘉莉已经开始讨厌母亲的逆来顺受、妥协完事,如果母亲能在奶奶说三道四的时候哪怕还一次嘴,她都会觉得母亲很伟大。
可是,母亲什么也没有做,她只会闪躲。在许嘉莉看来,母亲就是个无能的人。为此,尽管遭受同学排挤,许嘉莉依旧选择疏远母亲,她或许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但许嘉莉已经不愿再告诉母亲任何事。
许嘉莉开始喜欢上学校那片杂草疯长、尘土飞扬的操场。傍晚放学后她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然后飞快地跑过去,一个人反剪着手来回踱步,吹风。那是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少女时期的孤单像不安分的细胞,纷纷从毛孔溢出与脱落,沸腾与飞翔,那种自在让人眩晕,天地仿佛就此颠倒,地为乾,天为坤,然后一双大手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团团包围,一定是只大手,许嘉莉猜。她愿意随着这双大手走遍天涯海角。
对,走遍天涯海角。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蹦出来的时候,许嘉莉觉得自己已经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什么都不用带,只要能离开这个非人之地。许嘉莉实在厌恶班里那些丑恶的嘴脸,在父亲离开前,谁不围着自己转?只因她手里永远有镇上最流行的玩具,她是嘉禾镇第一个拥有芭比娃娃的女生,作为海军的父亲成全了年少的许嘉莉豌豆般大的虚荣,许嘉莉发誓她从来没有把玩具藏起来的意思,她总是拿出来共享。好吧,班长田蓉曾向她索要过那只金发碧眼的芭比娃娃,她的确假装没听见,但这也不足以导致全班都对她倒戈相向吧?而且,芭比娃娃仅有一只,谁能那么慷慨地拱手相让?又不是看旧了的漫画书,送几沓都没问题,况且田蓉爸爸以前也是海军呢,她爸爸不给她买,关我什么事。或者是他们嫉羡我的绘画?可他们明明盛赞我的天赋。或者他们反感我的母亲是嘉禾中学的老师?对,一定是这个,嘉禾中学的老师都爱管事,所以他们排挤我,但许嘉莉保证她从没有向母亲打过小报告,母亲在嘉禾中学的高中部,那离初中部也有一段距离,况且母亲现在胆小怕事,即便许嘉莉和她反映点什么,母亲也不会有什么举动啊。
想得越多,许嘉莉的眼角便越难受,也许要排斥一个人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看不惯就可以。操场上迎风而立的红旗凄清飘荡,许嘉莉数不清自己绕操场走了几圈。握着拳头的她想大吼一声,翻来覆去地渴望,下一圈我一定要吼出来,下一圈我一定要吼出来,可最终还是放弃。
她不想引人围观。此刻的许嘉莉,瞬时发觉自己的渺小。只有渺小才会惧畏。
在操场吹风这种习惯性的动作持续了近两个月,直到同学欢呼暑假来到,许嘉莉尚未回过神,这么快?
许嘉莉趴在桌上,嘉禾镇的夏天到了,往常此时父亲都休年假回来。而今,两个人的假期变成了一个人的祭奠。
两个月的漫长假期,许嘉莉窝在嘉禾中学的教师宿舍楼里画了一个暑假的操场,玫瑰红的塑胶跑道,郁郁葱葱的椰子树,呼啸的狂风,向北的红旗,以及一个手插裤兜、来回闲散的女孩。有一次母亲收拾房间,皱眉道:“许嘉莉,你见过这么鲜艳的操场吗?太惹眼了,不好看。”
在窗边调颜料的许嘉莉回答:“我喜欢。不可以吗?”
母亲说:“艺术源于生活,你画成这样,没人能接受。”
许嘉莉气鼓鼓地说:“请黄老师不要用你训导学生的那一套来对付我。”
许嘉莉的母亲没有意识到女儿此时内心世界的孤单只有这一片殷红可以掩饰,她以为开朗的女儿并非性格剧转,应该只是她父亲离开后的短暂孤僻,很快会好起来。
可是,处在一个渴望表达、喜欢热闹的年龄,许嘉莉却没有朋友,没有邀约,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她有一肚子的话,可是无从诉说,只好成日躲在卧室,画重复的事物,模拟各种风向,比较它们的速度。夜阑人静时,许嘉莉又再次渴望一双可以带她离开的大手。
真是上天垂爱,暑假结束后,升初二的许嘉莉遇见了丛一。或者确切地说,是丛一发现了操场上竖起的旗帜旁、扎着马尾的许嘉莉。他拍着她的肩膀,说:“嘿,你好。”
许嘉莉问:“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甫问毕,许嘉莉便自言自语道:“算了,没兴趣知道。”
彼时的许嘉莉,是害怕丛一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人家凭什么回答我的问题?与其被动拒绝,不如主动回绝。
丛一问:“你在看什么?”
“风。”许嘉莉说。
“你能看见风?”丛一问。
许嘉莉骄傲地说:“不仅看得见,我还能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东南风嫌西北风太冷酷,西风笑东风太温婉。”
丛一的主动让许嘉莉内心一下轻柔起来,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拿自己当瘟疫。
丛一又问:“你每个下午都来这里?”
许嘉莉低着头,说:“嗯。”
“为什么你跑这么远?”丛一问。
许嘉莉明白丛一的意思,操场这么点方寸,她为何不偏不倚选择在红旗下蹲着。
可是许嘉莉没有告诉丛一她是为了记录红旗的飘向,东南或者西北,这样她可以判断风向,以及东南风向是不是比平常更晚一点。许嘉莉怕说出来会受到丛一嘲笑——谁会无趣到天天观察风向、甚至记录风向的早晚问题?可这竟是许嘉莉每一天的热盼,孤独的她对风向已然到了着迷的程度,这种追逐让她暂时忘却了在班级遭受的冷落。
当然,许嘉莉也不敢跟丛一说,红旗在操场的最北边,角落里的事物虽时常让人遗忘,却最安全。
见她不回话,丛一又说了一句:“学校宣传栏上的《鱼水嬉戏》,是你画的吧?”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振奋了许嘉莉,在所有人都对自己退避三分的时候,上天竟还留了一双观察她的眼睛。只是许嘉莉把头埋得更低,下巴顶到锁骨,说:“嗯。”
“可是许嘉莉,我长得像怪物吗?还是你一直这样低头和人说话?”丛一笑着问。
许嘉莉羞涩一笑,抬起眼睛,摇了摇头,说:“不是。”
“你好许嘉莉,我是林丛一,”丛一说,“下个月市里的绘画大赛你要参加吗?”
“不一定吧。”许嘉莉淡淡地说。
对这些比赛,许嘉莉已经提不起兴趣,纵使拿了名次又如何,并不会就此改变周遭对自己的态度。为了和他们保持距离,许嘉莉已经主动把座位调到了第一排,一个人坐,可是座位每周要轮换,坐在第一排的同学如果轮到窗边,就会看不清黑板,即使如此,成绩略微下滑的许嘉莉也不愿再更换位置。她承认,她找不到改善这种局面的方法,除了降低和同学直接接触的频率。
可是丛一说:“许嘉莉,你一定要报名,我等你。”
其实,那日许嘉莉没敢看清丛一的长相,甚至连穿着也想不起,唯独记得清瘦的他右脸颊的酒窝飘在风中。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玄乎而不得解,接下来的时日,只要许嘉莉握紧拳手,丛一就会出现。也许,当你与一个人相识后,在你执著的意念下,他就会频繁在眼前闪现。
许嘉莉开始注意丛一,只要耳边谁谈起“林丛一”,许嘉莉就把耳朵扒大,可是好像只有她才认识林丛一,不管许嘉莉耳朵张得多大,却从来没听过除她之外的第二个人讲起“林丛一”三个字;年级公布月考成绩,许嘉莉会等所有人都离开教室后迅速蹿上前去查询,心里想着“真不错,丛一考这么好”;年级组织兴趣小组,许嘉莉会留心丛一是不是参加,“他参加了绘画小组的比赛呢,他也喜欢画画,他怎么跟我这么像。”许嘉莉低头寻思。所有这些,许嘉莉都不亲自去问丛一,尽管丛一总是一如既往地在操场上突然出现,她完全可以直接询问。可许嘉莉只按自己的方式去关注,有如一只胆怯的老鼠在窥伺食物似的偷偷摸摸,却乐在其中。
丛一的出现,滋润了许嘉莉寂寞疯长的心田。他会告诉许嘉莉童年的故事:“春天油菜花盛开,金灿灿一片,爷爷便会带着我去放风筝;夏天知了睡着了,我会爬上树去抓,然后烤了吃;大丰收的秋天最热闹,邀上小伙伴一起打酸枣,‘酸枣打得满山跑,兄弟三人捡酸枣’;冬天就逛庙会、听唱戏,我爷爷是老戏迷,我跟着蹭冰糖葫芦吃。”
许嘉莉说:“原来你在乡下住过呢。”
丛一挠头,“嗯”了一声:“小学才回到镇上的。”
“咦,你怎么跟我一样?我也是小学才回镇上的。不过现在每年暑假我们一家都会去乡下奶奶家,”许嘉莉说,“我喜欢萤火虫。爸爸总是会帮我捉一蚊帐的萤火虫。”
“小女生都好这个。”丛一笑嘻嘻道。
“可是我再也不会有一床的萤火虫了。”许嘉莉眺望远方,兴致索然。
嘉禾中学这片残破不堪的操场,没有人不希望它尽快翻新,除了许嘉莉祈祷保持原状。一旦翻新,操场上就会变得叽叽喳喳。许嘉莉希望丛一只是自己的丛一,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不想失去。有一次就差点被田蓉发现。那天体育课结束,许嘉莉留下来等丛一,没想到田蓉杵着没走,还问“许嘉莉,你干嘛自言自语”,真是太可恶了。
得知自己在市里绘画比赛得金奖消息的那个下午,许嘉莉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在内心朝自己做了个胜利的姿势,紧握拳头的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丛一这个消息,可是,绕着操场走了三圈之后,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倒是丛一问:“许嘉莉,你喜欢什么零食?”
许嘉莉说:“小浣熊饼干。”
丛一在书包里翻找,说:“没有小浣熊饼干怎么办?”
许嘉莉说:“可我只喜欢小浣熊。”
丛一最后掏出来一包“喜之郎”果冻,说:“明天给你带小浣熊饼干吧。”
“你一个男生,怎么书包里会有零食呢?”许嘉莉问。
丛一差点脱口而出“为你准备的”。倒是许嘉莉接着问:“林丛一,同学都躲瘟疫一样怕我,你为什么不怕?”
丛一笑着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许嘉莉清晰地看见了林丛一右脸颊的酒窝,可真深,够装一撮风回家了吧。
许嘉莉问:“那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突然和我保持距离?”
丛一从台阶上跳下,笃定地说:“不会。”
许嘉莉的脸上终于泛起了微小的笑意,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笑了。
那天从操场走回去的路上,丛一执意要陪许嘉莉走到教师宿舍楼,母亲从三楼探出头,喊许嘉莉。此时丛一变戏法一般迅速从身后拿出一包小浣熊饼干,说:“许嘉莉,恭喜你,市里的中小学生绘画比赛,你拿了金奖。”
“你怎么知道?学校还没公开宣布呢。”许嘉莉的脸上到处都写着“惊喜”。
丛一说:“这是秘密。总之恭喜你。许嘉莉,你很棒!”
“可是,刚刚你不是说没有小浣熊饼干?”
未等丛一回答,许嘉莉的母亲又在楼上催促了两声,许嘉莉急忙与丛一道别。
原来,并不是只有许嘉莉悄悄关心着丛一,丛一也同样在注视着她。她从没有告诉丛一自己参加了这个比赛,更不会告诉丛一是他那一句“你一定要报名,我等你”才决定了她参加比赛的决心,她也从来没对他说过自己只喜欢小浣熊饼干。
许嘉莉失眠时幻想的画面,开始从父亲的微笑切换到林丛一的酒窝。丛一鼓励的声音,在许嘉莉的耳边萦绕了一晚上。简单的六个字,拧成一股亟待爆发的力量。想起林丛一说“你很棒”,许嘉莉就觉得这个世界没那么讨厌。
可是,为什么只有自己才认识林丛一呢?为什么只有握着拳头的时候才看得见他?他为什么像风一样神秘?来去匆匆,无法捕捉。
想到这儿,许嘉莉鼓着嘴,微微埋怨。
是在操场的大礼堂举行的绘画比赛的颁奖典礼。
“最后一个是金奖得主,题目:《风向晚》,作者,许嘉莉,初二(3)班。”
当许嘉莉的名字从校长的囗中蹦出的时候,全校举目欢呼。唯独初二(3)班一片闹腾,田蓉第一个带头嘘她:“金奖?我看是倒贴金得的奖。”
同学开始议论纷纷,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大家都讥笑起来,有人甚至开始小声唱起双簧:“倒贴,这是什么概念?”“这还不简单,完全可以用正负数打比喻。倒贴就是负无穷大。”“有没有这么夸张啊?”“就某些人那水平,可能还不止呢。这种比赛,倒贴我都不参加。还金奖呢,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画的。”
没有人听见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究竟在讨论什么,更别提在队伍外面的班主任了。校长的麦克风里又重复了一次许嘉莉的名字,脚如灌铅一般的许嘉莉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一动不动,班主任走过来,用胳膊推了推她,许嘉莉拔腿,背向礼堂方向跑开。队伍里油开锅似的又继续沸腾:“果然心虚了!”
班主任呵斥道:“你们这群小鬼,在说什么?”
最后,许嘉莉没有上台领奖。
颁奖典礼结束,操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许嘉莉折回,握着拳头的她见到丛一朝自己走来。许嘉莉一阵欣慰。丛一问:“为什么取名《风向晚》呢?”
许嘉莉扁着嘴说:“不为什么。”
原本,许嘉莉已经准备好了致谢词,解释《风向晚》的寓意,若无敏感细腻的心思,难以领悟许嘉莉那幅抽象的艺术画:一片操场,八种风向,各有时差,不同方向的风速度不同,且随着季节有所更改,总有一种风向迟于其他方向到达这里。别的风向都争先恐后来到,姗姗来迟的那一簇,是被丢下的。
本质上,许嘉莉想表达的,是自己孤零的落单情境。
那个晚上,许嘉莉在操场滞留了很久都没有回家,许嘉莉反复问丛一:“是不是没有爸爸,就注定要被孤立?”
丛一不厌其烦地解释:“你有爸爸,他一样在关心着你,只是换了个世界。”
许嘉莉问:“为什么他们要这么敌视我?”
“许嘉莉,你猪啊,你怎么不反抗?他们想数落你就任由他们数落吗?数落得不中听你就跑?”丛一用着激将的语气,“你怎么这么笨?你越软弱,别人越会得寸进尺。”
“你是男生,当然可以反抗。可我是女生,本来就势单力薄,何况他们已经不喜欢我了,反抗有什么用?”
丛一拍着许嘉莉的肩膀,说:“别人喜欢不喜欢你没关系,但你一定要喜欢自己。相信我,许嘉莉,你真的很棒。许嘉莉,你一定要勇敢。许嘉莉,你要崛起。”
那一天许嘉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母亲在她的卧室坐了整晚,许嘉莉缺席领奖全校都传开了,母亲关心的是原因。这个学期班主任和自己反映过女儿喜欢自言自语,班主任建议她带着许嘉莉去看心理医生。许嘉莉自言自语的现象,她是知道的,女儿几次在梦里喊过“林丛一”的名字,有一次母亲问许嘉莉:“你一个人在跟谁说话?”
“林丛一。”
“林丛一是谁?”
“他是我隔壁班的同学。”
可是许嘉莉的母亲查过初中部的学生名单,没有人叫“林丛一”。
见女儿进门,许嘉莉的母亲起身道:“菜凉了,妈妈去热一下。以后放学按时回家。”
黑暗里,许嘉莉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滚落,不管在外如何备受冷落,只要回到家,迎接她的都会是温暖。
任性的许嘉莉仿佛明白了点东西。
那个周末,许嘉莉破天荒地提出和母亲回乡下探望奶奶。远在门外,许嘉莉就热情地喊着“奶奶”,老太太没有出来迎接。却在许嘉莉往她口中填上一颗枣之后,老太太嗔怪道:“这么久没回来,不怕像见不到爷爷一样见不到奶奶?”许嘉莉搂着奶奶的脖子,细声细语道:“不怕不怕,奶奶万寿无疆。”
尽管许嘉莉依然不明白奶奶为何不喜欢母亲,但或许,她也没有真的多讨厌她。只是,她必须端着个长辈的架子,摆出一个姿态,以防别人对她不敬。
次日许嘉莉如往常一样参加早自习,田蓉第一个堵在教室门囗,嚷嚷道:“倒贴金!”
她旁边的人跟着起哄,左一句“倒贴金”,右一句“倒贴金”,许嘉莉不予理会,绕到后门,没想到门口同样站满一群人,不知谁先吼了一句“倒贴金,走后门”,全部的人都跟着附和,整个班级拍掌欢叫“倒贴金,走后门”,排山倒海般的声势,似乎要将许嘉莉淹没。许嘉莉的小拳头不知何时饱满起来,林丛一站在身旁,说:“许嘉莉,你要崛起。”
蛮横的田蓉一定没见过温顺的许嘉莉张牙舞爪的样子,许嘉莉冲破后门的堡垒,跑到讲台上,把黑板擦掷到地上,叱问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不就是没有爸爸吗?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田蓉,不给你芭比娃娃是我的错吗?你凭什么事事针对我?你,你,还有你,有一个做老师的妈妈是我的错吗?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见惯了懦弱的许嘉莉,谁都料不到她会像狮子一样凶悍,连许嘉莉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些话是自己说的吗?肯定不是她,只有丛一才会这么大胆。
混乱的场面里,田蓉的死党、许嘉莉的前任同桌安芃扑向许嘉莉,她气呼呼道:“许嘉莉,你问我们凭什么这样对你,我告诉你,凭你们一家都是扫把星。你妈妈克死了你爸爸,你爸爸害了田蓉一家。”
许嘉莉用高安芄七个分贝的语气反击道:“安芃,我警告你,少搅和别人的家事。”
此时,上课铃声响起,数学老师夹着直尺走进教室,迎接他的是闹哄哄的场面,向来脾气爆炸的他斜着眼说:“反了啊你们,都给我滚回原位去。”
这一次对峙,许嘉莉不知是好是坏。自那之后,同学对她从对立到中立,不管背地如何捣鬼,至少明里不至太过分。许嘉莉也渐渐从母亲的口中了解到,父亲酒精中毒的那个晚上,田蓉的父亲也在场,虽然田蓉父亲后来退伍下海,但作为老战友,情比金坚,酒到兴起,却惹来一个死、一个脑溢血的结果,田蓉父亲抢救过来后,等到的是他妻子的离婚协议书。
许嘉莉终于明白田蓉为何讨厌她,她执意认为是许嘉莉的父亲连累了自己的父亲。可是,为什么不说他们夫妻感情基础脆弱?为什么不说她母亲本就嫌弃她父亲的贪杯?为什么,为什么不说是他父亲在外面养了小情人?
在母亲同自己讲完这些后,许嘉莉忍不住问:“奶奶说,爸爸醉酒当天,你和他大吵了一架,为什么?”
母亲说:“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许嘉莉说:“这对我很重要。”
母亲说:“没有。”
许嘉莉坚持不懈:“吵没吵?为什么吵?”
母亲不耐烦地说:“没有。”
许嘉莉哭了起来:“为什么你们大人都爱撒谎?连我都知道你们吵了,为什么你不肯承认?你是不是怕我说‘如果你没和爸爸吵架,酒量不济的他就不会跑出去喝酒,更别说酒精中毒’?对不对?奶奶说你害死了爸爸,你心虚,所以才每个礼拜去探望,对不对?”
未等许嘉莉说完,母亲已经一巴掌下来。这一天,是许嘉莉父亲的周年祭,许嘉莉的母亲第一次打了她。
这一夜,狂风暴雨捶打窗户,许嘉莉跑出去找林丛一,她把他当成了内心唯一的寄托。
可丛一由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难道我做错了吗?为什么连丛一都不理我了?”
有一个真相是许嘉莉无法接受的,当她变得勇敢起来,林丛一却消失了。可是生活仿佛重新步入正轨,班主任再没有跟许嘉莉母亲反映她女儿自言自语的事。
那片操场,许嘉莉渐渐不再步入。
每逢经过学校的宣传栏,那幅《风向晚》依旧那么耀眼,看不见时光走过的痕迹,熠熠生辉的还有“许嘉莉”三个字。对,林丛一说过,许嘉莉,你很棒。
升初三那年的暑假,许嘉莉邀请母亲回奶奶家小住,头一晚,她为自己抓了许多的萤火虫,许嘉莉笃信,即使父亲不在了,她一个人也可以完成从前两个人的事。
那个夏天,知了整晚叫个不停,奶奶打趣说:“你可还记得从前上树抓知了?”
许嘉莉说:“还烤得满脸焦炭呢。”
临别前,奶奶说:“坏丫头,秋天可以回来打酸枣,小时候你最喜欢打酸枣,跟你爸孩时一样。”
许嘉莉笑着说:“冬天来了,我还要回来陪奶奶逛庙会。虽然爷爷和爸爸都走了,可是不怕,有我在。”
背着许嘉莉母亲,奶奶叮嘱许嘉莉:“多关心点你妈,她一个人也不容易。她年轻时脾气大着呢,你爸走后,她不愿惹是生非,才不与人计较的。”
许嘉莉“嗯”了一声。
每个脆弱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强大的人,他会时刻提醒我们,你要变得勇敢,如果不勇敢,他就会在你心里像个小宇宙一样爆发。并不会真的有一双大手可以带走软弱的我们,只有我们才可以让自己变得顽强。
这是许嘉莉自己的总结。
这样一想,见不到林丛一的许嘉莉也就释然了。
THE END